泼彩泼墨,意象在其中

**  《中国陶瓷实录》作者王奇   **

张大千晚年作山水画,以泼洒大块墨迹与彩晕,结合勾勒与皴擦,画写崇山峻岭,气势颇雄浑。评论家们以之为首创,而纷纷评赞,或曰:“吸收了西方抽象艺术和现代艺术的美感因素”,或曰:“把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的自动技法加以巧妙借鉴”,或曰:“彻底走向抽象化的抽象山水”等。笔者每每读之,不免哑然失笑:一者泼墨泼彩自古有之,非张氏始创;二者张氏之泼彩泼墨明明有物象,啥物象?当然是山水之象,何来“抽象”之说?

泼彩泼墨,意象在其中
图示为张大千《庐山全景》

泼墨泼彩用于山水画,唐宋已有。《封氏闻见记》载唐代宗大历年间,一位姓顾的画家,在众人鼓噪之下,以泼彩泼墨之法,画作长幅山水画。其文曰:

“大历中,吴士姓顾,以画山水历托诸侯之门。每画,先帖绢数十幅于地,乃研墨汁及调诸彩色,各贮一器,使数十人吹角击鼓,百人齐声啖叫。顾子著锦袄、锦缠头,饮酒半酣,绕绢帖走十余匝,取墨汁摊写于绢上,次写诸色,乃以长巾一一倾复于所写之处,使人坐压,己执巾角而曳之,回环既遍,然后以笔墨随势开决,为峰峦岛屿之状。”

古绢一幅为二尺二寸,十幅之长为六米多,唐朝的这位顾姓画家用数十幅之长绢,先泻墨,再泻彩,又坐压、拖曳后,用笔墨收拾一番,便成“峰峦岛屿之状”——此非泼墨泼彩山水画?

又如:明朝画家吴伟,技艺高超,然特好饮酒,明宪宗召授为锦衣卫镇抚,待招仁智殿。一日被召,吴伟正醉酒中,被扶入殿,皇上命作《松泉图》,伟跪翻墨汁,信手涂抹而成,上欢叹:“真仙笔也!”吴伟此作,又岂非泼墨山水画?

张大千之泼墨泼彩,乃承袭古法,其山水画多取高远之景,高远则山体不必清晰,而草木朦胧,云气缭绕,适合于泼墨泼彩画法。

泼墨泼彩,宋时被视作“墨戏”之一种。墨戏由工笔写真、写实、写景发展而来,即笔墨之戏,画者以所画事物之神态、气韵为先机,略于形象之工细。如北宋《宣和画谱》载:“ 阎士安, 陈国宛丘 人,家世业医,性喜作墨戏,荆檟枳棘,荒崖断岸,皆极精妙。” 

墨戏除泼墨泼彩之外,还有“简笔”一类,作者运笔数画,略作渲染,即隐然而见竹石萧然、山川氲气,妙就妙在笔虽省,而神意与物象俱在。如《宣和画谱》论宋宗室趙令庇之画竹,曰:“但命意布致洒落,疎枝秀叶,初不在多,下笔纵横,更无凝滯。竹之佳思,笔简而意已足矣。”又论关仝曰:“盖仝之所画,其脱略毫楮,笔愈简而气愈壮,景愈少而意愈长也。”

墨戏始于何时未能考定,唐朝王维等多已采用无疑,宋朝因士人、骚客取竹木山石之清雅,取水波烟云之灵动,述诸水墨,借诸物象以寓志寄情,有区别于专业画工之精巧,徽宗时《宣和画谱》归之为“墨竹”。之所以称之”墨竹“,举凡也,即以墨竹为代表,举一反三。《墨竹绪论》曰:

“有笔, 不在夫丹青朱黄铅粉之工也。故有以淡墨挥扫,整整斜斜,不专于形似而独得于象外者,往往不出于画史,而多出于词人墨卿之所作。盖胸中所得,固已吞云梦之八九,而文章翰墨形容所不逮,故一寄于毫楮,则拂云而髙寒,傲雪而玉立,与夫招月吟风之状,虽执热使人亟挟纩也。至于布景致思,不盈咫尺,而万里可论,则又岂俗工所能到哉?”

文中“不专于形似而独得于象外者”,为水墨之戏所着意之处。“象外”是中国传统一个重要概念,若就为人而论,指超脱尘世;若就为诗而论,指寓意于象,即意象;若就作画而论,则指气韵。“气”指气力,“韵”指韵律,乃人与物之精神、生气,超乎象外。譬如,高人逸士多爱竹,(晋)王徽之曰:“何可一日无此君”,(宋)苏东坡曰:“不可居无竹”,徐庭钧曰:“未出土时先有节,即凌云时尚虚心”,取竹之清品也,故文同画墨竹,东坡先生画朱竹,乃托竹之品象,寓气韵于其形之上。

泼彩泼墨,意象在其中

图示:北宋文同《墨竹》。《宣和画谱》载曰:“文同,字与可,梓潼永泰人。善畫墨竹,知名于時。凡于翰墨之间,托物寓兴,则见于水墨之戏。顷守洋州,于篔簹谷构亭其上,为朝夕游刍之地,故于画竹愈工。……或喜作古槎老枿,淡墨一扫,虽丹青家极毫之妙者,形容所不能及也。盖与可工于墨竹之画,非天資頴异而胸中有渭川千亩,气压十万丈夫,何以至于此哉?官至司封員外郎,充祕阁挍理。”

南朝谢赫论绘画六法,曰:“一气韵,生动是也。二骨法,用笔是也。三应物,象形是也。四随类,赋彩是也。五经营,位置是也。六传移,模写是也。”气韵排在首位,乃绘事之要,墨戏将气韵发挥到极致。从表面上看,墨竹打破了“随类赋彩”,简笔略于“应物象形”,泼墨泼彩疏于“骨法用笔”,然而对笔墨之气韵提出了更高要求,故曰:“有笔, 不在夫丹青朱黄铅粉之工也”,实是以气补形,“绘画六法”不曾弃,而是有所偏重也!唐宋之墨戏,无疑是绘画史上的一次重大变革。是否气韵生动,不在于是工笔或是简笔,而在于画家之天资、胸襟与积学。

墨戏之法一路沿袭至元明清,元之赵孟頫、倪瓒,明之徐渭、清朝八大山人,皆为佼佼者。至于近世,此法尤兴,吴昌硕、齐白石、傅抱石、张大千等名家辈出,世称为“写意画”,盖取意象之“意”。而“意象”恰恰指的是托物寄意,没有物像,意气便无所依托。

泼彩泼墨,意象在其中
图示为清初朱耷《河上花图》。

当代有些画家胸无点墨,以为笔墨潦草,便是气韵、意态,将绘画六法中之用笔、象形、赋彩、位置尽皆弃去,不见物之天真,却敢号称“写意”或“文人画”,而世人亦不能辨别好坏。东坡先生作《净因院画记》曰:“余尝论画,以为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;至于山石竹木、水波烟云,虽无常形,而有常理。常形之失,人皆知之。常理之不当,虽晓画者有不知。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,必托于无常形者也。虽然,常形之失止于所失,而不能病其全;若常理之不当,则举废之矣。”若东坡先活在今世,恐怕不少画家将归入“欺世取名”之列!

至于近现代学者将泼墨泼彩或大写意,与“抽象艺术”混为一谈,又是为何呢?

“抽象艺术”,乃翻译英文“Abstract art”时所用译文。查勘英文字典,对“abstract”字义的解释为:“Art, not representing things realistically(不表现真实事物的艺术)。”不表现事物形象的艺术,当为“无象艺术”,却译作“抽象艺术”,显然译文与英文本义两不相符。

欧洲绘画、塑像诸艺术在十九世纪中以前,皆描绘形象,譬如希腊众神、基督教圣经人物或场景、人物肖像、家庭、小景物、都市景色等。随着法国大革命,欧洲诸王朝一个个倒台,基督教会权威亦大大削弱,左翼人士以“科学”挑战旧秩序与基督信仰,变革风起。在艺术界,画家们开始大胆求新求变,一二十年便来一次画风变革——你前脚刚造了前人的反,后脚就有人来造你的反!那时的画家们如同文革时的红卫兵,不讲画理,维新而已,造反之后再由评论家美化、理论一番。经过多番变革,至二十世纪初,西方艺术就已走到了极端:即无象艺术(Abstract art)出现。无象艺术,不仅革去形象之命,也革去艺术的内涵与功用。

艺术之“无象”,犹如说话之语无伦次,文章之无的放矢,荒诞不经,与“鬼画符”何异?译者如傅雷等,盖知中国人多不肯买账,乃歪曲欧美画论之意,自创“抽象艺术”之辞,将“无象艺术”译作“抽象艺术”,愚弄国人,如此治学何诚何信?后来学者亦不加深究,盲目跟从。

变革不等于变好,人人皆知,然碰到具体事物时却常常被人糊弄。现代美国艺术界因一味求变,已走入了死胡同。事例如十年前,美国国会决定制作黑人人权领袖马丁路德金塑像,在全球招标,最后选择中国雕塑家雷宜锌,曾引起美国舆论的反对,论者认为应当选美国人来完成这一有历史意义的塑像,然而全美国找不到有造型与写真能力的艺术家,只好定下中国人。讲句公道话,美国是颇重视美术教育的,孩童在幼稚园与小学已经触及绘画,然其教育理论不求形似、技能,专注于“创新”能力,犹如种无本之木,筑无基之台,终究劳而无功!

中华文明之根本,在象与数。文,即是象,文明必有象!古代圣贤、高士,或取物象以明人事,或托物象以寄意气;若无物象可取,则立象以尽意。绘画也好,镂刻也罢,诸般艺术乃意与象之体现,泼墨泼彩又能例外?